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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/林崇漢

1

正午之前,饒風鋪巡檢司那裡來了個弓兵,說是河岸邊擱了具無名屍,要我去收。我推著板車跟他下了石泉縣,拖了那具又沉又臭的浮屍,回到鬼崗子時,天已經快暗了。

而那女人就守候在我屋前。

「『鬼差』李四?」那女人的口音一聽就知道不是本地人。

「我是李四。」我把裝著浮屍的板車擱在一旁,解下斗笠搧了幾下風,上下打量著眼前的不速之客。

這女人一身服喪的縞素打扮,臉上脂粉未施,容貌稱得上姣好,只是靠額頭的地方突兀地生了一撮白髮,底下隱約可見一片暗紅色的疤痕。

我不認得這女人,不過她顯然知道我是誰。

會上鬼崗子來找我的,大多是找我去收屍的。鬼崗子是亂葬崗,自從看墳的老劉死了之後,我就接下了這份收屍的活計。只是會來找我去收屍的人,通常只知道「李四」,卻不認得「鬼差」。

叫得出「鬼差李四」這名號的,只有另外兩種人:來殺我的,或是來找我殺人的。我不確定她是哪一種。

女人向我遞出了一本封著白皮的帖子,道:「請你殺了此人。」

我沒有伸手去接,「妳可知道我的規矩?」

她嘴角淡淡上揚,「一命抵一命,對吧?」

「妳不怕死嗎?」

「只要能殺了此人,我死而無憾。」

她的聲音聽起來不止平靜,甚至還有些陰沉的愉悅。看著她手中精緻的白帖,以及堅定得近乎冰冷的眼神,我忍不住嘆了口氣。

「不急。」我用斗笠指了指身旁的板車,「天快黑了,我收了人家一吊錢,得先把這傢伙給埋了。」

「我等。」她同意。

2

我的名字原不叫李四。

我六歲那年,老家一帶鬧起了民變,起事的反賊跟山裡的土寇彼此呼應,聲勢浩大,布政司壓制不住,急忙發檄到各衛所要求出兵。

反賊最後平定與否我不清楚,我只知道朝廷調來的這些丘八比土寇更狠。這些官兵打著剿匪的名義在鄉間燒殺擄掠,竟把我家的村子當賊窩給屠了。

官兵衝進我家裡以後的事,我事後怎麼想就是想不起來。唯一記得的,就是那個殺得全身是血的黑鬍子軍官,在我家翻箱倒櫃時一直在哼的小曲。

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從著火的屋子裡爬出去,又是如何躲過在四周徘徊的官兵?當師父在河邊撿到奄奄一息的我時,已經是隔天早上的事了。

「你很機伶,心也夠硬,這很好。」

師父那時候做的是道士打扮,留著長長的白鬍子,身上有一股檀香的氣味。師父在我燒傷的地方塗了藥,給了我一碗熱騰騰的粥,然後取走了我的姓名。

3

師父喚我們做「棄子」。

每天早上起來,孩子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抽名字。張虎、孫十二、李觀、胡不棄,一個個用硃砂寫在竹籤上,整齊地插在竹筒裡。

抽到了名字之後,你這一整天就叫這個名字。

不止要記住自己的,還要記住其他人的。叫錯別人的名字要抽一鞭,別人叫你時沒反應要吃兩鞭。大院子裡塞了二、三十個孩子,一天下來好不容易都記熟了,隔天又得再抽一次。

新來的孩子免不了要吃鞭子,但如果一直沒辦法跟上其他人,這孩子就會消失。沒有人知道被棄的棄子去了哪裡,我很慶幸自己學得夠快,不必知道答案。

這還只是名字。

只要師父覺得派得上用場的,他總能找到人來教。

有個老板著臉的夫子教我們讀書寫字。不管是字畫還是公文,詩詞歌賦或者四書五經,老夫子幾乎無所不精。

另一個滿嘴爛牙的老叫花子,懂的卻是放風、盯梢、扒竊及翻牆。再兇的獒犬在他面前都不敢咆哮,而只要有一根鐵線,任何枷鎖都困不住他。

還有一個教頭專教我們說謊。這傢伙能說十幾種不同地方的方言,變裝易容的本事之高,我至今仍說不準他的長相。

另一個滿臉笑容的胖和尚就很危險。他專教我們用藥。要下多少巴豆才能在不讓人起疑下弄癱一匹馬?用哪些草藥可以讓人失心瘋狂?問他就對了。

跟上面這些本領相比,師父更看重武藝。

事實上,他至少找了四個人來教我們。

瘦皮猴是暗器好手、小白臉身懷輕功絕技、大鬍子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,但我們花最多時間跟著的卻是瞇瞇眼。這老傢伙是內外兼修的高人,就連師父跟他說話都很客氣,不過他成天卻只盯著我們紮馬練氣。

在這裡,我一待就是六年。

4

「你住在墳地裡,是為了殺人後好處理?」那女人站在黃土坡上看我挖洞時,冷不防冒出了這一句。

我停下手中的動作,嗯,這倒是個好問題。

在落腳鬼崗子以前,我待過其他地方,但總是留不長久。

想取我性命的人不少,一旦有人找上門來,即使能不動聲色地了結他們,屍體處理起來也挺費神。融屍水、化屍粉什麼的,頂多化去死者的容貌,讓人難以辨認他的身分。至於連骨帶肉化成血水云云,那都是說書人自己瞎編的。

「是挺方便。」我承認,「不過一開始只是想找個沒人打聽的地方養傷。」

「有人能傷得了你?」

「哦,當然。」我聳了聳肩,不禁想起那次在清江浦行刺失手的事。為了應付對方派來的殺手,將近兩年的時間,我身上幾乎無一刻沒傷。

「不過沒人殺得了你?」

「還沒人得手而已。」我覺得有必要澄清一下,「聽著,我不曉得妳是從哪裡打聽到我的,不過妳應該知道,要殺一個人有其他選擇,這一行有許多好手,有些甚至不會跟妳收錢……」

「我要殺的人,他們殺不了!」她咬牙,「你以為我沒試過?」

5

在離開大院子之前,棄子通常得留在這裡五年。

教頭們說這五年是給我們奠基礎用的,無論你表現再亮眼,也不會提早獲得晉昇。

我確實沒有提早晉昇。

事實上,我進去時六歲,離開時十二歲,還比其他人多留了一年。

這當然不是因為我表現不好。

跟不上其他人的棄子會直接消失,教頭們多的是新來的孩子要教,哪有那麼多閒功夫留你一個?

憑良心說,我的表現並不差。雖然我在學問上的天分有限,但在易容變裝方面我至少持平,用藥也在水準之上,翻牆潛行更是一把好手。

不過要說我最有信心的,終究還是武功。

瘦皮猴覺得我直覺不錯,反應也夠快。小白臉稱讚我有悟性,懂得舉一反三。大鬍子會對我喝道:「很好,再來!」就連瞇瞇眼也說過我「還行」。

對於多留我一年這事,師父沒跟我解釋過原因,不過答案可說人盡皆知。

在大院子的這一年,我沒有什麼新東西要學,大部分時間都是跟著這四位教頭,特別是老教頭瞇瞇眼。老傢伙也沒有多教我什麼別的,每日仍是調息練氣、打坐冥想,再來就是紮不完的馬步、打不完的太極。

十二歲那年,當我正在陪大鬍子拆招給其他小傢伙看時,師父突然出現在大院子裡,對我招了招手。

「時候到了,跟我來吧。」師父這時留的是短短的黑鬚,舉止打扮就像是個掌櫃的。

沒時間收拾任何東西,也沒機會跟任何人道別,我跟著師父離開了大院子,下了山,搬到靠近縣城的一座莊子,跟其他年長的棄子住在一起。

在這裡,我們學的是怎樣殺人。

6

來到莊裡以後,最明顯的改變,就是早上不必再抽名字了。

這只是不用抽籤而已。

在這裡,我們所換的不止是名字,也包括了隨之而來的身分。這些都會連同合適的衣著及用具一起發給你。變換身分的時間不再固定,短則三、四天,長則一、兩個月,視你掌握的程度而定。

我在這裡取得的第一個身分是顏文明。根據牌子上說明,顏文明來自嘉興,祖父致仕前任的是吏部侍郎,父親則是舉人。顏家世代書香,在當地算是小康,家教很是嚴厲。要當好顏家的小少爺,官話裡要帶些吳語口音,談吐舉止要溫文儒雅,絕不能露出學武之人的架勢。

我也當過半個月的阿毛。這是個在北京胡同裡幫人跑腿的小廝,跟叔父一家住在天橋附近的大雜院裡。阿毛能說一口俐落的京片子,但其他地方的髒話也懂得不少,是個很會虛張聲勢的賊小子。

為了扮好自己的身分,我們不止要記住彼此的名字,還得視身分的差異使用合適的稱謂。

這聽起來好像很有趣,但其實非常殘酷。

過去在大院子裡,大家雖然也彼此競爭,但好歹還是有些同門情誼。在這裡,雖然還是那些熟面孔,大家卻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,完全無法交心。

這還不是最糟糕的地方。

來到莊裡以後,我才真正知曉「棄子」的狀況。師父並不是普通的殺手頭子,他老人家在東廠衙門裡掛著「役長」的差事,吃的可是朝廷的俸祿。

役長就是俗稱的「檔頭」,跟在役長手下的則是番役,也叫「番子」。東廠衙門裡有近萬名番子,上百個檔頭,但師父卻是個不同於一般的「大檔頭」,手下擁有東廠最精銳的一批殺手,除了廠督大人之外,沒人有權差遣。

棄子出師之後,沒有被師父留下來的人,就會直接前往北京,由廠督大人來決定他們的去處。對外頭的人來說,在東廠衙門裡當差可能比較有出息,可對棄子而言,殺人才是我們的天命。

所有還沒出師的棄子關心的問題都一樣:誰可以留下來? (一)

圖/林崇漢

棄子間的競爭很是激烈,不管怎麼說,聚在這裡的可都是一群爪牙漸長的鷹犬,不僅人人會武,自小學的還盡是怎麼笑裡藏刀、如何陷人於套,或擅於用毒,或精通暗算,沒一個是好相與的。

這種情況,師父跟教頭們自然不會不知,但優勝劣敗向來是棄子的傳統之一,我想即使他們沒有暗中鼓勵,至少也是默許的。

我能在大院子多留一年,顯然深受教頭們的期待,所以才剛下到莊裡,就已經是眾矢之的。

事實上,我才到了半天,就有人忍不住出手了。

7

事情是在飯廳裡發生的。

我那時正捧著空碗準備盛粥,才剛拿起勺子,那人就發難了。

我不會說什麼「破風之聲」,飯廳裡很是吵雜,出手的又是棄子,你在中招之前是聽不到暗器聲響的。

使我警覺的是其他人的變化。棄子的反應遠比一般人要快,當那人出手之際,飯廳內原本輕鬆的氣氛立即有了微妙的改變。

雖然我才剛到莊裡沒多久,卻很清楚自己此時的處境,所以一直保持著戒備。眾人的變化雖微,我還是立即就察覺到了。

硬接未知的暗器是魯莽之舉,所以我直覺的反應就是想閃身避開。

但我立即警覺到這行不通。此刻在我面前的正是煮粥的大鍋子,如果我避開了來自背後的暗器,這鍋粥幾乎肯定要出事。我甚至相信,對方出手時打的就是這算盤。

若是不閃呢?

我這時左手捧著碗,右手則拿著勺子,應該來不及找其他東西了。要面對未知類型的暗器時,勺子跟大碗這種呈凹狀的傢伙,可就比用長劍或鐵槍妥當多了。

我原本是右撇子,但在棄子這些年早練就了左右開弓的本領。

勺子是公用的,所以我選擇用碗。

我略一側身,扣在碗口上的拇指略一用力,將空碗向上旋轉著輕輕一拋。只一個心跳的空檔,我已經變更了左手的角度,以掌心托著碗底向前一迎,便將那暗器輕輕巧巧地收在碗中。

暗器一入碗,我心裡忍不住暗呼僥倖。這暗器碰到碗面時險些就要碎開,居然是一觸即散的類型。幸虧我已經做好了卸力的準備,連忙運以陰柔內勁,將空碗旋轉得恰到好處,這才平平安安地將它接了下來。

飯廳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。

如果是一年之前,我雖然也能接下這暗器,卻沒把握能護得它周全。棄子之中擅長暗器的高手不少,見了我這一手旋碗卸力的功夫,大多識得厲害。

藉著暗器的角度,以及眾人偷偷交換的眼神,我立即找到了出手的傢伙。

這傢伙此刻的名字叫劉老五,長得瘦瘦黑黑,配著一身骯髒的襤褸衣衫,活脫脫是個街上的乞丐。這人我以前在大院子時就認識,不過他長我四年,很早就離開了大院子,我對他實在沒多少印象。

看到我輕輕鬆鬆地接下他的暗器,劉老五扮了個賊兮兮的鬼臉,嘴角半忍著笑,指了指我手中的碗。

我心中一怔,迅速低頭瞄了一眼。

在我用來吃飯的大碗中央,是一塊乾巴巴的馬糞。

「好吧,我認栽了。」為了化解尷尬,我故意大嘆一聲,調整了一下裝著馬糞的空碗,向飯廳中的眾人展示自己的失敗。

劉老五大笑出聲,另外幾個身分合適的棄子也不客氣的笑了出來。

「你剛才露那手,真是招搖啊。」一位畫師打扮的少年捧著空碗靠了過來,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,「可惡,才一年不見,你又變得更厲害了。」

我立即認出了這位此刻名叫沈風羽的棄子。沈風羽的年紀比我大兩歲,但跟我是同一年進入大院子。我們稱不上朋友,但在大院子時,還算能聊幾句。

從我下到莊裡來之後,過去相熟的人都改變了許多,這沈子羽還是頭一個願意……哦,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。

我突然想通了。

有件事從剛才就一直困擾著我。我知道遲早有人會對我出手,但我不明白為何跳出來打頭陣的,竟是個比我長四年的「老傢伙」!

棄子之間的競爭是很激烈沒錯,但劉老五大概再一兩年就要出師了,我再怎麼有威脅,也影響不到他的去留。

損人不利己的事,棄子一般是不願做的。

如果沒有好處,劉老五何苦替自己多樹敵人?如果有好處,是什麼好處?又或者說,誰答應給他好處?更精確的說,誰會為了打擊我,而答應給他好處?

當然是視我為競爭對手的人,不是嗎?

直接跑去向敵人示好,對方一定會起疑,但先派人去找對方麻煩,然後才靠上去關心,看起來就自然許多了──這是迅速與人混熟的手法之一,我們在大院子的第一年就學過了。

「你要勺子嗎?」我沒有戳穿沈風羽的算計,而是戴上顏家大少爺的面具,還以對方一個溫和的微笑。

這裡果然跟大院子很不一樣。

8

「咦?屍體不是已經埋好了嗎?」

那女人站在黃土坡上見到我又挖起洞來,忍不住打破了沉默。這時天色已經很暗,她投下的影子漸漸與漆黑的大地混在一起了。

「來找我殺人的人,通常會先安排好替自己收屍的人,不過偶爾還是會遇到無處可去,或是瞞著親人來的。移靈返鄉這種事我是不做的,但既然已經在鬼崗子上了,就地安葬倒是舉手之勞。」我將鏟起的泥土堆在一旁,抬頭看了她一眼,「妳是獨自一人來此的,不是嗎?」

「哦。」她醒悟過來,「這個洞是給我的?」

「還是說妳已經安排好了來收屍的人?」我問道:「已經入夏了,屍體擱不了多久,如果妳沒有安排的話,我想趁現在東西還沒收,天也還沒暗到看不見東西,先把洞給挖好。」

她沉默了一會兒,「那就有勞你了。」

「不必客氣。」我繼續挖洞。「不過有一點我得先聲明,我只幫忙收屍,不負責報喪。妳身上如果有東西要留給人的,無論是財物或遺書,請先去解決了再來。」我鏟起另一堆土。「還有,我只答應妳殺人,至於妳這條命,妳得自己想辦法了斷,我不提供用具,更不會代妳動手。」

「嗯,還有別的規矩嗎?」

「有的。我只幫忙殺人,不查緝兇手。妳如果連自己要殺誰都搞不清楚,我也愛莫能助。倘若我到時找不到人,會直接放棄回家。」

「這你放心。」她平靜地說,「你一定找得到的。」

9

我在莊子裡的第四年,弘治爺駕崩了。

皇太子繼位後不到一年,天下就風雲變色。

大學士劉健、謝遷等一干重臣,在扳不倒「八虎」之後,紛紛致仕求去。「八虎」大獲全勝,劉公公接掌了司禮監,谷公公提督了西廠,而咱們師父所效命的廠督大人,也換上一位丘姓的公公。

師父仍然掌管著棄子,但局面已經改變了。相較於過去的低調行事,如今從北京送來的殺人密令,可說如雪片一般不住飛來。

就在十七歲這年,我也出了自己的頭一趟紅差。

這不是我第一次殺人,到莊子後第二年,師父就帶我到死牢裡權充了一回劊子手。那時我殺的是個不會說漢語的黎番,師父替他鬆綁,給了他一把刀,然後對他指了指我。

在那之後,我也在外地出過幾次紅差,不過都不是我自己的差事。除了在大同那次有出過手,其他幾回都只是幫忙盯梢跟打聽。

這一次我要殺的,是個剛致仕返鄉的七品給事中。

對一個稱職的殺手來說,需要懂的東西可不止是殺人而已。師父只會給你一個名字跟一些線索,剩下的就得由自己來了。

我要殺的那個給事中,並不是什麼舉足輕重的人物,不然丘公公也不會在他離京四個月後才想到他。給事中的老家在青州府,距離北京不算很遠,就算走得再慢,也早該到家了。

我到青州府找到了給事中一家,不動聲色地觀察了這家子兩天,還在入夜後潛進宅子裡打探情形。就在我確定目標正確無誤,準備要下手時,師父卻派了沈風羽來找我。

「計畫有變。」沈風羽仍作他最擅長的畫師打扮,「這笨蛋給他的老上司寫了封慰問信,盯梢的眼線把內容抄了一份,報到上面去,結果金刀大人一看就怒不可遏,要咱們老大『雞犬不留』。」

「金刀大人」指的是司禮監劉瑾。棄子並不直接聽命於他,但咱們的廠督大人雖然也是「八虎」之一,卻也不敢不買姓劉的帳。

「雞犬不留?」我忍不住心中一寒。就我這兩天的觀察,給事中這一家子在青州府雖稱不上富甲一方,卻也是十分殷實的富貴人家。要是連服侍的家人也算進去,滿門上下至少有四十餘口。青州府可不是什麼荒山野嶺,鬧出這麼大的血案,可不是開玩笑的。

「嗯,金刀大人這是要殺雞儆猴。」沈風羽點了點頭,「師父有交代,要弄成是強盜下的手,但不可太認真,得讓人『心中有數』才成。」

我在心裡快速盤算了一下。給事中的宅第是三進兩院的那種,各房的位置我大致上都有概念,但一次要殺四十幾人不是很容易,最好是再觀察幾天,確認各房的人數及身分,動手時才不會有漏網之魚。

「這事一個人不好辦,師父會從濟南再調兩個人來,加上你跟我,四個人應該夠了。」沈風羽露出了畫師優雅的笑容,「別擔心,咱們只是幫手,這差事還是你的。」

我們在兩天之後動手。

我小心地挑選了丑時行動。這個時間就連最晚睡的賈老頭都上了床,而習慣早起的丫鬟何翠兒也還有個把個時辰好眠。唯一的變數是尚在襁褓中的兩個小娃子,以及照顧她們的老媽子,所以我決定先從她們下手。

宅第裡的大門早已緊閉,二進院與三進院之間也上了鎖,沒什麼月光,幸好棄子向來習於黑暗。從濟南來的兩位老手並沒有直接出手,當我跟沈風羽悄然無聲地潛入房中時,他們就留在屋簷上替我們把風,準備在我搞砸的時候接手。

我沒有搞砸。

單在那天夜裡,我就殺了三十一個人。我把給事中跟另外幾個漢子都留給了沈風羽,所以我取走的全是老弱與婦孺的性命。我在他們熟睡時下手,乾淨俐落、無聲無息,從頭到尾沒驚醒任何一人。

完事之後,兩個老手向我點頭表示敬意,但我看得出他們的眼神中透著一股憐憫。(二)

 

為了布置成強盜殺人,我們在屍體上隨意補個幾刀,好把場面弄得更加的血淋淋。我們翻箱倒櫃,取走裡頭的財物,推倒了幾架子的書卷,臨走前再到柴房裡放了一把火。

「你哼的這是什麼鬼曲子?」

沈風羽在我放火時忍不住出聲抱怨。他的臉色很是蒼白,嘴角也不再帶著畫師溫和的笑意。

我怔了一怔,赫然發現自己竟在不自覺中,哼起了那首我早該遺忘的小曲。

10

我接下女人遞出的帖子,但沒有立即翻開。

「這人究竟犯了什麼事,讓妳寧可捨棄性命,也要置他於死地?」我在屋裡點了油燈,搬兩張凳子出來,讓了一張給她。

「這是我八歲那年的事。」女人的聲音十分疏遠,彷彿說的是別人的事情。「我那時正跟二哥在院子裡玩耍,這人突然從大門闖了進來。坐在樹下乘涼的爺爺起身正要相詢,那人卻拾起我爹擱在院子裡的柴刀,走上前就在我爺爺脖子上抹了一刀。

「我二叔跟堂哥既悲又怒地衝了過去,結果反讓那人一刀一個的給殺了。我爹怒沖沖地提著大刀咆哮而出,那人卻不閃不避,柴刀一旋,就連刀帶腕地砍斷了我爹的右手。我爹是行伍出身,很是武勇,左手向前一捉,在大刀落地前先一步接住,可那人武功實在太高,我爹跟他拆不到一招,又教那人砍去了左手。這人此時便可取我爹性命,但他只是挑斷了我爹的腳筋,讓我爹留在那裡怒吼狂叫。

「那人接下來又殺了我二嬸跟堂姊,我娘拉著我跟二哥想往外面逃,那人從背後追了上來,像剖西瓜似地劈開了我娘的腦袋。二哥只比我大一歲,噴了滿臉的鮮血跟腦漿,嚇得尖叫起來。我爹大叫『住手』,那人卻一刀砍飛我二哥的頭,然後提刀轉向了我。」

「他留了妳一命?」

「怎麼可能。」女人伸手撥開前額的那撮白髮,露出了下面的舊傷疤。「是那把舊柴刀不經砍,刀鋒曲了口,我才勉強保住一條小命。為此我昏迷了整整一個月,連大夫都不敢相信我居然醒得過來。」

我默默地點了點頭。

「我爹還是死了。那人把我爹留到最後,直到在他面前殺光了他全部的家人,然後才取走他的性命。」那女人淡然一笑,「你說,我該不該置他於死地?」

我摸了摸下巴,選擇保持沉默。

「我大哥因為過繼給我舅父當養子,人在數百里之外,這才逃過一劫。」女人道:「事發之後,我舅父把我接到了惠州與他們同住,他是我娘的同母兄弟,與我爹更是八拜之交。為報我爹娘的血海深仇,舅父他不惜變賣祖上留下的田地,只為了追緝兇手。」

我看著女人身上所穿的喪服。「結果呢?」

那女人的笑聲中毫無笑意,「兇手是找到了,不過老天爺啊,不管我們用什麼法子,這個人就是死不了。我們雇過好幾次殺手,也拜託過俠士,但他們全都有去無回,到最後根本沒人敢接這個差事。」

我沉默不語。那女人斂起了笑容,從懷中取出一把長得極像錐子的匕首。

「半年前,我大哥瞞著舅父跟我,獨自一人跑去找那人報仇。他沒有回來。」那女人倒轉匕首,對準了自己的胸口,「舅父那時已經臥病在床,知道以後氣急攻心,只拖了兩個月,也跟著去了。」

「鬼差李四,」那女人平靜地注視著我,「他們說找你殺人不用錢,但得用自己的命去抵。我現在就把命給你。」她深深吸了口氣,將匕首一沒至底,鮮血迅速染紅了她身上素白的喪服。

「多謝你……幫我挖墳……不過……我還是……葬在……大哥……」那女人眼中的冰冷斂去,腦袋軟軟地向前一垂,兩手還握著匕首,居然就這麼坐著斷了氣。

我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索命白帖,不知怎麼的,心中居然很是平靜。

「放心吧,妳的墳就挖在妳大哥的旁邊。」

11

師父死時是正德5年。

那時棄子已經不歸東廠指揮。

為了確實掌握住咱們這批精銳的殺手,劉公公不顧與丘公公交惡,硬是把師父這位「大檔頭」從東廠調了出來,安置在他新設的「內行廠」底下。(三)

這位號稱「立皇帝」的劉公公,遠不是丘公公可以相比的。他為私怨濫用棄子的次數之多,完全已到了喧賓奪主的地步。對此,師父卻仍然嚴守他所服膺的上下之道,只要廠公有令,他便執行。

決定殺掉師父的主謀者,是閻十三。他跟另一位叫林為紹的,便是師父當初從濟南調給我的那兩位老手。閻十三整整比我早出師十年,跟後來從大院子出來的棄子們不同,閻十三他們當年追隨師父時,並沒有失去自己的名字。

「師父已經失去他的『道』了。」這是閻十三跟林為紹決定反逆的理由。

我的理由則屬於自己。

在我殺盡給事中一家那晚,我原以為自己早就忘記的那些痛苦,竟在多年之後又突然找上了我。我重新記起了母親跟姊姊的臉孔,她們曾是我最親的兩個人,我卻因為羞愧而選擇將她們遺忘。

當那黑鬍子軍官同他那群光屁股的官兵,輪流騎到我不斷慘叫的姊姊身上時,我居然一動也不動地躺在母親的屍體底下,用她為了保護我而流的鮮血來裝死。

當大火劈啪作響時,姊姊其實還有氣的!

我悄悄從屋後的裂口爬出火場時,還聽得見她那筋疲力竭的抽泣。外頭都是官兵,我帶不走姊姊,於是我選擇只顧自己。

「你很機伶,心也夠硬,這很好。」這是師父當年在河邊對我所說的話。

我原以為他恩同再造,現在才醒悟他一直冷眼旁觀。以師父的身手,只要他願意,是可以輕鬆殺光那夥丘八的。

給了師父致命一擊的人是我。

殺死師父那天,我用的名字就叫作李四。

林為紹沒能在那場暗殺行動中存活,閻十三則把師父的死全推到我的頭上,並在接收了棄子之後不斷派人來殺我。他當了半年的棄子之首,之後便死於另一場棄子內部的暗算。

我查到那個黑鬍子軍官的下落之後,便找上門去復仇。

我用他家的柴刀砍斷了他的手腳,當著他的面殺光了他的家人,最後才送他歸西。

12

大火劈啪作響時,我坐在著火的房子裡,手裡拿著只寫了「鬼差李四」四個字的索命白帖。

我沒辦法替自己收屍,火葬似乎是個好主意。

再說無論如何,我都得把這間房子給燒了。

曾有想找我殺人的苦主,沒等到我回來,就擅作主張在這裡自盡。我得讓其他人再也找不到「鬼差」,免得他們平白喪命。

在我報完家人的仇以後,有很長一段時間,我過著宛如野獸一般的日子,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殺,也不清楚自己為何而活。

直到有一天,我在林子裡救了一個正在上吊的男子。

那人其實比我年輕,看起來卻宛如老人。他家原本也算小康,不料大地主看上了他的妻子,便勾結縣官栽了個罪名給他,將他流放到遠地當苦役。等他好不容易能回家了,家中田土都已經為了官司而變賣,老母親活活餓死,妻子無以為繼,早成了大地主的禁臠。

知道他回來,大地主派人痛打了他一頓,然後扔給他一兩銀子,逼他寫下了休書。他用那兩銀子想辦法見了妻子一面,才發現她早已習慣榮華富貴,根本無意與他一同逃亡。

幾年苦役噬盡了這人的身體,再受此打擊,已是生無可戀。

「既然你都想死了,為何不拚死復仇,把那地主給殺了?」我問。

「那人跟縣太爺是換帖兄弟,手底下還養了二、三十個凶神惡煞的護院家丁,我手無縛雞之力,就算想跟他拚命,也只是再讓他作踐一次而已。」那人慘然一笑,「這世上沒有天理,只希望到了陰曹,閻羅王會還我一個道理。」

我沒有再阻止那人上吊,但他死了之後,我找到他說的那個大地主。我偽裝了一個身分,在光天化日之下登門拜訪,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報出目的。那人正要呼喚莊丁,我已經一掌了結了他的性命。

「鬼差」之名從此不脛而走。

也就在那一天,我醒悟到自己這一生就是個殺人者,殺人便是我的天命。於是我立下誓言,我這輩子將為殺而活,也只為殺而死。

若你真有寧可犧牲自己,也一定要取的性命,那我就賭上自己的性命,幫你去取。

即便你要取的是我的性命。

(全文完)

 

2009第五屆溫世仁武俠小說百萬大賞
得主:從缺

附設短篇武俠小說獎首獎
得主:王經意
作品:〈殺人者〉

 

這篇小說很有效率地完成以殺人為核心的探討。主角從小被教導要無情、泯滅人性,每天更換不同的名字,做精準執行任務的練習。這些描寫令人著迷,調動讀者憐憫的情緒。而當掌權者改朝換代,殺人機器驟然失去依憑,成為沒有身分的人……作者也成功地醞釀出一種遭受流放的氣氛。──駱以軍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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